第139章

    过往几百年,常常会有这样的梦,但当他睁开眼睛去寻的时候,梦往往就断了。

    那人走的潇洒,除了那几只蝴蝶,那根刀穗,什么也没有留下,上面留下的气味很淡,要放在鼻子下面用力去闻,才会有一点很淡的味道。

    过去几百年靠着那一点味道入眠时,未免会想,他这样丢掉一切走掉,会不会有一些舍不得?

    大概会有的,他还有这么多朋友呢。

    可是到了没有选择留下。

    只是想一想,心里就像被刺扎到,当初目睹他消失的时候,大概哪里就坏掉了,日复一日,总是感到心里空荡荡,有一种不切实的感觉。

    过去,他常常欢喜薛错洁身自好,干脆利落,此时倒希望他是个风流痴情种子,得享人世欢爱,快快乐乐的活过一生,再离开就不会显得那么匆忙。

    薛错从来不和他提人间的事,但是像他那样的人,若是从哪里走过,一定会留下痕迹吧。

    他抱着这样的心态,第一个百年的时候,足迹几乎踏遍了东南两陆神州。

    偶然在民间听见有人说行侠仗义的故事,都会多嘴问一问,听一听。

    这样,他零零碎碎得到了很多消息,有的一定是他,有的不一定,但或许是他。

    他总是停留一久,遍寻无果,便走向另一处山野,那时候也是思念煎熬得最厉害的时候。

    总是错觉他其实还活着,只是被圣人娘娘藏起来了。

    等他失魂落魄,忍不住掉眼泪的时候,就会眼睛弯弯地跳起来,或者背着手站在树上,吓他一跳。

    但其实,人若死了,便是死了。

    他大概花了一百年接受这个事实,却仍然未免执着于无谓的希望。

    他跪过神女八十九峰,一直到九重天的圣人面前,想要问一个确定的答案。

    他也去过阴地,找过角角落落的缝隙,在遥远的看不到头的黑河里,摸过一块一块的石头。

    薛错也没有留下魂魄。

    至此高天和九幽都告诉了他答案,薛错不在这里,但他仍然执着于寻找他,这大概是活着的人,想他的时候唯一能做的事。

    第六个百年到来的时候,他几乎不再出山,大多数时间都化作原型,睡在碑旁。

    这一次他做了一个长长的好梦,醒过来,便看见他就活生生地站在面前。

    梦里的人却从未有过这样的心跳,这几乎要使殷飞雪疑心,眼前的人是真的了。

    雪夜寂静,空旷的仙林中,唯有簌簌落雪的声音。

    坟头的雪包动了动,站起一只银色花纹的老虎,他踏过积得深深的雪,一步步走到他的面前。

    金色的眼睛睿智,沉静,牢牢地锁定他,让人汗毛耸立,心生畏惧。

    但薛错并不害怕,大老虎几乎和薛错一样高,他走到近前,毛绒绒粘满雪花的虎头低下来,用他微凉的鼻尖,和薛错的鼻子碰了碰。

    他嗅了嗅薛错的脸颊,冰凉的墨发,像是在确定什么,越靠近,他的眼眸就越深,嘴巴里呼哧呼哧的吐出热腾腾的气。

    薛错打了个喷嚏,和大老虎大眼对小眼,他讪讪道:“我并非有意。”

    大虎一言不发,大大的爪子轻松地把他扑倒在雪地里,毛绒绒的脑袋在他身上拱来拱去,闹得薛错忍不住左闪右躲,他呼哧呼哧喘气,手脚并用地抵着老虎头,色厉内茬:“殷飞雪,男子汉大丈夫,有话站起来……”

    话音未落,毛绒绒的大老虎变成了银发白袍的青年,他擒住薛错的双手,摁在头顶。

    一双灿灿的眼眸仿佛在融化的金子,危险又压抑,他不容置疑地,强硬到蛮横。

    但一开口,却是神魂颠倒,嘶哑难言,几乎和风雨一样破碎了:“薛错。”

    薛错听得沉默了,他长长的睡了一觉,梦里什么也没有,但隐约记得,好像过了一年又一年。

    他从金池中苏醒,远望山巅,几百年的岁月,群山依旧屹立不倒,但当初神女峰下的村民,早已不见了当年的故人。

    时间似乎过去很久了,他无事可做,又或者心有所感,便顺着羊肠小道,来看看自己旧时的坟墓。

    他当初分别时未曾想过,会让他一等这么多年,又或者,他亦没想到,两人会有重逢的时候。

    “是你吗?”

    “是我。”

    他坐起身,仰着头,轻轻抹去大老虎发间的薄雪,目光像春夜不冻的湖。

    殷飞雪怎么这样瘦了,下颚只有尖尖的一点,俊美英气的眉目因为呆延的渴望,显得有些笨拙,完全不像当初为他做河灯时的自信,意气风发了。

    “我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刚想开口,嘴唇便微微一凉,冰凉的嘴唇紧贴着他,含吮的力度却透着一股歇斯底里的绝望。

    薛错微微一愣,促狭的挑了挑眉梢,偏了偏头,却仍然避免不了那个凉凉的,带着雪花味道的亲吻。

    殷飞雪咬了咬那光滑修长的脖颈,用尖尖的虎牙丈量他皮肤的温度,一只手不疾不徐地在他脑后轻抚,唇舌间莲花的香味越来越浓,仿佛一个永远永远不用醒来的梦。

    眼泪忽然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。

    他好像从薛错走后,再也没有哭过,此时却不知为何,面对这逼真的梦,竟然控制不住的掉眼泪,一颗一颗冰凉的水珠落到那人热热的肌肤上,烫得他一阵瑟缩。

    薛错的手掌轻轻穿过丝丝缕缕银色的发,摸到他的脖颈,又从脖颈往上,摸了摸他的头。

    他支起一条腿,半坐在雪地里,目光温和的半抱着银发的青年,任由他像一只冬困的大猫,手脚并用地抱住他。

    “我是死了吗?”

    “没有,你活得好好的。”

    殷飞雪紧紧地抱着他,哑声说:“若这是梦,不如杀了我。”

    实在是再也碰不到,此生碰到了,也再不会去相信。

    但幻觉大概是没有温度的,梦里的那个人即使微笑,也总是若即若离,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消失,不会让他抱得这么紧,还一遍一遍揉他冒出来的耳朵。

    那修长的手指从头顶来到下巴,抬起他的下颚,不让他再逃避一切的埋在他的脖颈间。

    大老虎不甚满意,执着的要把他圈起来,粗粗的毛绒绒的尾巴不安地排着地面,卷起细碎的雪。

    仔细看,那金色的虹膜里除了浅浅的水光,还有做梦似的茫然。

    薛错觉得有趣,大力的搓搓他的脸,嘲笑道:“你到底睡了多久,怎么,久不见人,变成只娇滴滴的母老虎了?”

    他摊开手,指尖多了几只纸做的小蝴蝶,小蝴蝶扇着翅膀,越变越多,色彩缤纷地围着殷飞雪飞舞,把一个渊渟岳峙的人间妖王,衬托得傻里傻气,呆头憨脑。

    薛错忍不住放声大笑了起来,原本的郁闷,失落一扫而空,找回了岁月更迭前的熟稔。

    殷飞雪终于觉察到,这怎么能是梦呢?是他活过来了,好端端地在他眼前。

    他脑中轰然炸响一道闪电,从头到脚都陷入一阵恐怖的麻痹里,几乎霎时失声,整只虎看上去完全变成了一尊石像。

    “薛错……”

    这声音微不可查,带着颤抖。

    心脏瞬间传来一阵窒息的憋闷,好像什么东西停转了,从内到外乱成一团。

    薛错噫了一声,忽然色变,用力拍了拍殷飞雪的脸:“殷飞雪,飞雪?大王!”

    为什么会忽然说着话就满脸惨白,连呼吸都忘掉了?

    那张血色尽失的憔悴的脸,似乎下一秒就要道心破碎,魂归高天。

    下一瞬被更加紧紧地抱住,却连一句话都没有了。

    只有呼哧呼哧沉重的喘气,和大如擂鼓的心跳,隔着薄薄的甲胄,带着他那一颗沉静地心,也扑通扑通地跳起来。

    薛错仰头,大雪纷纷扬扬。

    凉凉的雪花落在他的脸颊,他也不躲,反而出神地看着天上温柔的月亮。

    他此生其实得意良多。

    结局亦是圆满的。

    薛错没有陪大老虎在雪地里呆多久,便兴致勃勃的跳起来,撸起袖子,扒拉自己的坟头。

    殷飞雪不愧是一代妖王,失神过后,便主动帮他拆起坟头来。

    只是薛错操纵[极意自在功]消失片刻的时候,他脸上原本淡淡地笑容霎时消失,手里的黑刀掉到了地上,整个人的表情异常精彩。

    大劫降临的时候,他的神情都没有那么恐怖。

    薛错刷地出现在自己的坟头,拿着一根棍子敲敲打打,留意到殷飞雪的僵硬,慢半拍的反应过来。

    他看了看殷飞雪,殷飞雪一声不吭地走到他面前,面色缓了过来,尾巴却垂得低低的,耳朵竖的直直,异常的紧绷。

    他一掌拍开紧闭的坟冢,解开重重地禁制和阵法,带着薛错沿路进到墓冢深处。

    墓穴修在山腹,沿途刻着壁画,两侧通明渠种着金色莲花,仙气盎然,全无墓冢隐森之感。

    沿途多见陪葬,薛错拿起一只捏的十分敷衍的泥塑:“这是?”

    殷飞雪道:“玄肇送你的。”

    他皱起眉头,想起当初玄肇对薛真真似是而非的话,和他对着坟冢欲哭无泪的样子,似乎是知道什么。

    殷飞雪不动声色,看了看薛错,见他左瞧右看,十分新鲜的样子,不禁失笑。

    这人……罢了……

    一路走到那口宝光灿灿的金棺,薛错已经把陪葬收了个七七八八,他津津有味,饶有兴趣,绕着棺前一个古朴的香炉转了转,兴之所至,上了一柱香。

    殷飞雪脸黑的乌漆麻黑,一言不发将香掐灭了,薛错挠挠头,咳嗽两声,背着手迈到一边。

    修长的手搭着金棺,用力一推,露出里面的陪葬。

    薛错探头往里一看,愣了愣,扫过棺中的东西,回过头看殷飞雪:“你。”

    殷飞雪长睫低垂,万般潇洒,却也有独独舍不下,他说:“只是一点私心。”待他寿元尽,便不留魂魄,不留真灵,消散天地之间,与薛错同途,大道归一。